一上午考完,四班精銳們失去了脊樑。
謝瀾倒還好點,數學挽救了他的心情,尤其在發現每道題都能讀懂後直接起飛。
卷子收上去後,他在最後排抬眼一望,腦海里蹦出個成語——伏屍百萬。
「同桌啊!鯡魚桌桌——」車子明扭頭朝左邊臊眉耷眼那位哭訴,「我死了。語文不是強項也就算了,數學我強項都考砸了啊。」
被叫「鯡魚」的男生沒精打采道:「別提,老子數學一百一封頂好吧。」
停頓一秒,兩人同時回頭,直勾勾瞅著竇晟。
「豆子,你考的怎麼樣?」
竇晟從手機屏幕上飛快抬了下眼,「一般。」
「竇晟也一般!」
整個班放挺的人都從桌上撐了起來。
那些渴望的眼神,謝瀾腦海里又噼里啪啦蹦出一串優美的漢語言——
枯木逢春。
久旱逢雨。
迴光返照。
痴男怨女。
好像開始不太對了……
「看我幹什麼。」竇晟活動下手腕:「考完還討論,就沒別的事可幹了?」
他說著,伸手往謝瀾桌上一按。
謝瀾:「?」
竇晟對他核善的眼神回以一笑,低頭繼續玩手機。
「對哦。」車子明恍然大悟,「都忘了還有一新來的帥哥了!」
眾人恍然:「對哦。」
謝瀾:「……」
他算發現了,這個精英班人均貓頭鷹,表達關注的方式就一個字——盯。
看啊,十點鐘方向那隻穿白毛衣的,微胖的身軀圓溜溜的眼,端莊喜慶,雪鴞無疑。
兩點鐘方向那隻穿咖色外套的,兩眼微眯,犀利中又透著一絲羞澀,是雕鴞。
被盯了足足半分鐘後,一個高馬尾女生破冰說,「我叫董水晶,是四班班長,新同學叫什麼?」
「他叫謝瀾,我問過了!」車子明搶答,「應該是轉校的吧?」
謝瀾嗯了聲。
底下人立刻七嘴八舌開了。
「附中的?」
「不說附中這屆沒帥哥嗎。」
「那三中?九中?」
「三中九中優勢學科不一樣,牛頓第二定律和夾逼定理你更常用哪個?」
「……」謝瀾感覺自己的腦袋開始膨脹:「之前在英國上學,學校是Winchester.」
「哇!」
貓頭鷹們撲棱起來了。
「英音!」
「英國高中難申嗎?」
「高中就出去,雅思得七點五吧?」
車子明哐哐捶著他的桌子,「那你初中也在英國念的嗎?小學呢?為啥回國?明年在國內高考嗎?」
一個戴銀框眼鏡氣質溫文爾雅的男生轉著咖啡瓶子問,「英國也分數理化嗎?滿分多少?」
「無聊。」鯡魚撇撇嘴,回頭瞟謝瀾,「你覺得剛才題難嗎?」
謝瀾:「……」
「有完沒完,我頭都聽大了。」竇晟輕嗤一聲,放下手機,「去食堂麼。」
謝瀾在一隻竇晟和四十多隻貓頭鷹之間選,裝作猶豫了五秒鐘,果斷站起來。
車子明又盯上竇晟,「你倆什麼關係?」
竇晟想了想,「就算——算學校里的短期監護人吧。」
謝瀾:「?」
貓頭鷹們:「啥?」
車子明品了品,「誰監護誰?」
竇晟微笑,「有那心思挖人老底,不如回憶下,數理A留多少人來著?」
「……」
車子明聲音開始哆嗦:「三……三十!」
如風過戰場,遍地死寂。
竇晟——謝瀾願稱之為貓頭鷹獵人。
竇晟臨出班門還不忘補上一刀:「四班小白兔出去還不讓人生吞了,昨晚我夢見考砸分出去,醒來枕巾都哭濕了。」
貓頭鷹們:「……」
食堂和主教之間隔著小操場,林蔭道在小操場一側,三月初樹還沒抽芽,那些枯枝張牙舞爪地擰巴著。
考試壓堂半小時,這會窗口只排著幾個人,謝瀾排隊時戳開了Messenger。
他拽著屏幕往下掃,謝景明從昨晚到現在轟炸了七十多條,最新一條是幾分鐘前,問他中午吃什麼。
謝景明在多半意義上算是稱職的父親。長到這麼大,謝瀾也只有兩件事對他不滿。一是他執迷於角色扮演英國人,二是在那個人離開僅僅兩年後,他有了關係親密的女人。
謝瀾看著滿屏的字母,回了一個端正的漢字。
「嗯」
幾秒種後,對話框裡彈出一條新的:「我最後是問句。」
謝瀾回:「原來你還會說中文。」
對話框陷入沉默。他捏著手機給了謝景明一分鐘機會,沒收到回復,於是把Messenger關了。
學生一卡通還沒辦下來,手裡只有胡秀傑給的臨時飯卡,白擦擦的有些刺眼。
兩葷一素,主食米飯,標配兩隻蛋撻,一刷9塊4,便宜到了感人的地步。
剛坐下沒一會,車子明和鯡魚也過來了。
鯡魚坐下前沖謝瀾打了個招呼:「哈囉,我於扉。」
「痛徹心扉的扉。」車子明接話,「別看他一天到晚耷拉個臉,其實是富二代,被他爸用錢拍傻了。」
「滾。」
於扉長得蠻帥的,就是一直喪著臉,頹廢的神態似曾相識。
謝瀾過了一會才想起來,是像倫敦鄰居養的那條法斗。
車子明還在叭叭考試的事。
「老天爺,我第一次被數學考傻了,之前沒下過135,這次過百都難。」
「是嗎。」竇晟抬了抬眼,「剛路上還聽老馬跟別班老師說,沒想到連四班都覺得這麼難,他很受傷。」
車子明差點把嘴裡的菜又吐出來,「我操這莫名其妙的愧疚是怎麼回事啊?」
他們嘮嗑聲音很低,語速又快,謝瀾豎著耳朵努力練聽力。
「豆子考的到底怎麼樣?」
竇晟說:「一般,不確定能不能滿。」
「……我操。」
車子明一臉見鬼,「我就多餘這一問,天天上趕著給你這個逼神創造機會。」
逼神這個詞謝瀾沒聽過,但估計不是好話。
他不想表現出很沒文化的樣子,只能在心裡結合上下文默默揣測。
「誒誒。」車子明扒拉他,「你呢?」
謝瀾猶豫片刻,「我語文不好……你們班通常多少分?」
低頭吃飯的竇晟忽然挑起嘴角,擰開礦泉水喝了一口,又沒事人一樣繼續吃。
車子明想了想,「語文分不太穩,這次題難,估計得大幅度降。」
謝瀾剛要鬆口氣,就聽他繼續說,「也就115?」
「……」
謝瀾估計自己也就15。
自閉著吃掉兩個蛋撻,餘光里一個高瘦的身影朝這邊過來了,是戴銀框眼鏡那位,路上竇晟說叫戴佑。
他嗯嗯著跟車子明打了招呼,走到竇晟和謝瀾中間,彎腰低聲道:「那個搞競賽的好像碰到點麻煩。」
竇晟嗯了聲,伸手捏著蛋撻的錫箔托,脖子一仰,把蛋撻倒進嘴裡。
三秒後,喉結一動,蛋撻消失術。
謝瀾:「?」
他把什麼給喝了?
竇晟在車子明面前打個響指,「把我盤子送了。」
「你還剩一個蛋撻沒吃呢。」車子明回頭,「幹嘛去?」
竇晟隨手把第二隻蛋撻放進謝瀾盤子裡,「看看有沒有閒事可管。」
戴佑笑眯眯,用哄小女生的語氣哄蠢蠢欲動的車子明:「吃你的飯,理綜也想接著跪?」
一直低著頭仿佛早已睡著的於扉忽然抬了下眼皮,「在哪?」
「食堂後頭那死角。」戴佑說,「別跟來,人太多不……」
話到半截戛然而止,謝瀾明明沒大聽明白,但卻敏銳地朝門口看了過去。
食堂門口三個人,兩個穿著讓人很難相信是白T的白T,飛舞的塗鴉連成片,一個寸頭,一個長毛,氣質上一目了然,是世界各國都有產的校園小痞子。
第三個就比較獨特了,英中沒人穿校服褲子,至於原因……看到那條褲子就能懂。但這人衣服褲子穿了一整套,皮膚偏黑,外套拉鏈拉到下巴,領口翻出一截紅毛衣,把校服穿出了最大程度的土味。
三人推搡著往這邊走,準確說是長毛推著校服,就像抽陀螺,走兩步抽一下。校服腳步又碎又趕,但又克制著不敢離開那條胳膊範圍內,一次又一次被往前抽。
直到離閘口近了,他才回頭問道:「吃什麼?」
嗓音破啞變調,長毛二話不說抬手照著他腦袋抽了上去!
「啪」一聲,寬大的T恤袖子掄在腦殼上,傷害不大,但侮辱性極強。
「土狗。」長毛一下下用袖子拍著他腦殼,「訓練過你閉嘴吧?你口音辣耳朵不知道嗎?」
被叫土狗那位不躲也不吭聲,改抬手指著窗口,用眼神詢問。
長毛說,「剩什麼就吃什麼,要不是為了收拾你——」
「咳。」一旁寸頭清了清嗓子。
長毛瞟一眼不遠處的職工,話一轉彎,「閉嘴打飯,送過來。」
「土狗」依舊沉默,轉身走到窗口去打菜。
「操。」車子明把筷子一拍就要起身。
竇晟伸手把他按了回去,「吃你的飯。」
「能看得過去嗎?這哥們是老馬從Z村挖來的數學尖子,要跟他搞競賽的。」
於扉冷漠地戳著炒蛋,「不是還沒進咱班麼。」
車子明瞪眼:「你說的這是人話?」
「問題人家現在沒幹起來,你去尷不尷尬?」
車子明一呆,過一會忽然想起來,看向戴佑,「你在外面就看見了?」
戴佑看了竇晟一眼,竇晟不吭聲,修長的手指捏著蛋撻的錫托玩,像是突然對那玩意起了濃厚的興趣。
不遠處的「土狗」已經打了三份飯,兩份滿噹噹,還有一份只打了個青菜。刷卡時他從兜里掏出塊花布,拆了好幾折,露出來和謝瀾一樣的臨時卡。
他神色很平靜,就好像完全不在乎這些。
謝瀾回過神,剛好聽見竇晟含糊地回了車子明一句,「不能先動手。」
戴佑也說,「各位,別主動惹事,明白不?」
車子明無奈點頭,「嗯嗯知道,咱豆子不是普通人,百萬大軍呢,注意影響。」
「什麼?」
謝瀾筷子一僵,問竇晟道:「什麼百萬大軍?」
「啊。」車子明稀奇道:「你不知道?他可是B站大UP主,粉絲剛破百萬。B站你知道不?就跟你們國外油管差不多。」
竇晟沉默了兩秒,「說到B我突然想起來,數學最後一題是不是選B?」
「啊?B啊?」車子明一秒垮了,哭喪臉說,「我ABC猶豫半天最後選了A。」
戴佑都被他逗樂了,「一共就四個選項啊哥。」
謝瀾笑不出來。
因為他想起昨天機場便利店,竇晟就是在對著手機說話。
突然有了某種不太好的預感。
考試日中午基本沒有休息時間,回去醒醒飯困就到點了。距離髮捲還有三分鐘,謝瀾瞟一眼旁邊的空座,準備抓緊上個洗手間。
教學樓是深U型,很不幸四班在U型這一頭,男廁所在另一頭,好在車子明說可以去附近的教職工廁所,高二組男老師都在另一頭,平時不過來。
謝瀾剛踱到男廁門口,就從門上的小窗瞟見一撮熟悉的長毛。
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拉開了門,廁所里「土狗」被摁在洗漱池旁,嘴裡溢著泡沫,洗手液打翻在旁邊。
謝瀾愣了,長毛和寸頭也愣了,兩方就這麼對著靜止了幾秒鐘,「土狗」還保持著被摁在洗漱池沿的造型。
裡頭隔間嘩啦一聲沖水,一個熟悉的身影推門走了出來。
竇晟神色淡然,手指捏著褲腰垂下的兩條帶子,漫不經心地收緊系了個結,把襯衫下擺拉好。
長毛和寸頭顯然沒想到外面闖進來一個,裡面還藏著一個。他們從上一個愣住的狀態無縫銜接到下一個愣住的狀態,注視著竇晟徑直從他們面前走過。
竇晟走到洗漱池旁,撈起洗手液擠了兩下,擰開就近的水龍頭。
水嘩地一聲流了出來。
頭被摁著的「土狗」突然爆出幾聲破啞的怒吼。
「放開!放開!!」
「操你們血老母!給老子放開!」
細碎的洗手液泡沫順著嘴角淌出來,又流進衣領。
水聲一下子停了。
竇晟擰上水龍頭,擰緊,開口道:「讓你們放開,聽見了嗎。」
長毛張嘴回道:「滾。」
竇晟瞟他一眼,扯兩張紙巾擦手,清晰而利落地說了兩個字。
「菜逼。」
門外靜止的謝瀾好像一下子被這兩個字給盤活了。
又是個沒聽過的詞,但感謝竇晟情景演繹式教學,他DNA覺醒,瞬間領悟了這兩個字的意思,沒忍住輕笑了一聲。
「呵。」
長毛和寸頭立刻朝他看過來。
謝瀾連忙解釋:「沒有笑話你們,只是覺得他形容的很生動。」
兩人:「……」
謝瀾懷疑自己措辭有問題。
因為這句解釋不僅收穫了竇晟驚艷的目光,還直接把長毛的仇恨拉到了自己身上。長毛鬆開「土狗」,氣勢洶洶就朝他衝上來,經過竇晟身邊,被竇晟伸手當胸攔住,像一顆半空遭人截住的籃球一樣被狠狠地摜了回去。
手掌擊打在胸口,清脆的聲音在廁所里迴響。
竇晟低頭看看手掌,好像難以接受自己出手了這個事實。
「你怎麼動手打人呢。」他問長毛。
長毛:「我操?」
從中午在食堂就一直沉默的寸頭飈了一句髒話,「四班的是吧,想找不痛快就來干!」
竇晟沒什麼反應,走過來從褲兜摸出一個硬硬的方塊拍進謝瀾手裡。
「幫我收著,考你的試去。」他低聲在他耳邊說,「別多想啊,今天是意外,英中學風其實很端正的。」
謝瀾:「?」
「不許跟我媽告狀。」竇晟又補了一句。
謝瀾:「?」
還沒反應過來,就見竇晟轉身向後抬腿,熟悉的動作,咣一聲把門在他面前蹬上了。
裡面的聲音就此被阻隔。
空蕩寂靜的走廊,謝瀾低頭看了眼手心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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