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土狗

  一上午考完,四班精銳們失去了脊樑。

  謝瀾倒還好點,數學挽救了他的心情,尤其在發現每道題都能讀懂後直接起飛。

  卷子收上去後,他在最後排抬眼一望,腦海里蹦出個成語——伏屍百萬。

  「同桌啊!鯡魚桌桌——」車子明扭頭朝左邊臊眉耷眼那位哭訴,「我死了。語文不是強項也就算了,數學我強項都考砸了啊。」

  被叫「鯡魚」的男生沒精打采道:「別提,老子數學一百一封頂好吧。」

  停頓一秒,兩人同時回頭,直勾勾瞅著竇晟。

  「豆子,你考的怎麼樣?」

  竇晟從手機屏幕上飛快抬了下眼,「一般。」

  「竇晟也一般!」

  整個班放挺的人都從桌上撐了起來。

  那些渴望的眼神,謝瀾腦海里又噼里啪啦蹦出一串優美的漢語言——

  枯木逢春。

  久旱逢雨。

  迴光返照。

  痴男怨女。

  好像開始不太對了……

  「看我幹什麼。」竇晟活動下手腕:「考完還討論,就沒別的事可幹了?」

  他說著,伸手往謝瀾桌上一按。

  謝瀾:「?」

  竇晟對他核善的眼神回以一笑,低頭繼續玩手機。

  「對哦。」車子明恍然大悟,「都忘了還有一新來的帥哥了!」

  眾人恍然:「對哦。」

  謝瀾:「……」

  他算發現了,這個精英班人均貓頭鷹,表達關注的方式就一個字——盯。

  看啊,十點鐘方向那隻穿白毛衣的,微胖的身軀圓溜溜的眼,端莊喜慶,雪鴞無疑。

  兩點鐘方向那隻穿咖色外套的,兩眼微眯,犀利中又透著一絲羞澀,是雕鴞。

  被盯了足足半分鐘後,一個高馬尾女生破冰說,「我叫董水晶,是四班班長,新同學叫什麼?」

  「他叫謝瀾,我問過了!」車子明搶答,「應該是轉校的吧?」

  謝瀾嗯了聲。

  底下人立刻七嘴八舌開了。

  「附中的?」

  「不說附中這屆沒帥哥嗎。」

  「那三中?九中?」

  「三中九中優勢學科不一樣,牛頓第二定律和夾逼定理你更常用哪個?」

  「……」謝瀾感覺自己的腦袋開始膨脹:「之前在英國上學,學校是Winchester.」

  「哇!」

  貓頭鷹們撲棱起來了。

  「英音!」

  「英國高中難申嗎?」

  「高中就出去,雅思得七點五吧?」

  車子明哐哐捶著他的桌子,「那你初中也在英國念的嗎?小學呢?為啥回國?明年在國內高考嗎?」

  一個戴銀框眼鏡氣質溫文爾雅的男生轉著咖啡瓶子問,「英國也分數理化嗎?滿分多少?」

  「無聊。」鯡魚撇撇嘴,回頭瞟謝瀾,「你覺得剛才題難嗎?」

  謝瀾:「……」

  「有完沒完,我頭都聽大了。」竇晟輕嗤一聲,放下手機,「去食堂麼。」

  謝瀾在一隻竇晟和四十多隻貓頭鷹之間選,裝作猶豫了五秒鐘,果斷站起來。

  車子明又盯上竇晟,「你倆什麼關係?」

  竇晟想了想,「就算——算學校里的短期監護人吧。」

  謝瀾:「?」

  貓頭鷹們:「啥?」

  車子明品了品,「誰監護誰?」

  竇晟微笑,「有那心思挖人老底,不如回憶下,數理A留多少人來著?」

  「……」

  車子明聲音開始哆嗦:「三……三十!」

  如風過戰場,遍地死寂。

  竇晟——謝瀾願稱之為貓頭鷹獵人。

  竇晟臨出班門還不忘補上一刀:「四班小白兔出去還不讓人生吞了,昨晚我夢見考砸分出去,醒來枕巾都哭濕了。」

  貓頭鷹們:「……」

  食堂和主教之間隔著小操場,林蔭道在小操場一側,三月初樹還沒抽芽,那些枯枝張牙舞爪地擰巴著。

  考試壓堂半小時,這會窗口只排著幾個人,謝瀾排隊時戳開了Messenger。

  他拽著屏幕往下掃,謝景明從昨晚到現在轟炸了七十多條,最新一條是幾分鐘前,問他中午吃什麼。

  謝景明在多半意義上算是稱職的父親。長到這麼大,謝瀾也只有兩件事對他不滿。一是他執迷於角色扮演英國人,二是在那個人離開僅僅兩年後,他有了關係親密的女人。

  謝瀾看著滿屏的字母,回了一個端正的漢字。

  「嗯」

  幾秒種後,對話框裡彈出一條新的:「我最後是問句。」

  謝瀾回:「原來你還會說中文。」

  對話框陷入沉默。他捏著手機給了謝景明一分鐘機會,沒收到回復,於是把Messenger關了。

  學生一卡通還沒辦下來,手裡只有胡秀傑給的臨時飯卡,白擦擦的有些刺眼。

  兩葷一素,主食米飯,標配兩隻蛋撻,一刷9塊4,便宜到了感人的地步。

  剛坐下沒一會,車子明和鯡魚也過來了。

  鯡魚坐下前沖謝瀾打了個招呼:「哈囉,我於扉。」

  「痛徹心扉的扉。」車子明接話,「別看他一天到晚耷拉個臉,其實是富二代,被他爸用錢拍傻了。」

  「滾。」

  於扉長得蠻帥的,就是一直喪著臉,頹廢的神態似曾相識。

  謝瀾過了一會才想起來,是像倫敦鄰居養的那條法斗。

  車子明還在叭叭考試的事。

  「老天爺,我第一次被數學考傻了,之前沒下過135,這次過百都難。」

  「是嗎。」竇晟抬了抬眼,「剛路上還聽老馬跟別班老師說,沒想到連四班都覺得這麼難,他很受傷。」

  車子明差點把嘴裡的菜又吐出來,「我操這莫名其妙的愧疚是怎麼回事啊?」

  他們嘮嗑聲音很低,語速又快,謝瀾豎著耳朵努力練聽力。

  「豆子考的到底怎麼樣?」

  竇晟說:「一般,不確定能不能滿。」

  「……我操。」

  車子明一臉見鬼,「我就多餘這一問,天天上趕著給你這個逼神創造機會。」

  逼神這個詞謝瀾沒聽過,但估計不是好話。

  他不想表現出很沒文化的樣子,只能在心裡結合上下文默默揣測。

  「誒誒。」車子明扒拉他,「你呢?」

  謝瀾猶豫片刻,「我語文不好……你們班通常多少分?」

  低頭吃飯的竇晟忽然挑起嘴角,擰開礦泉水喝了一口,又沒事人一樣繼續吃。

  車子明想了想,「語文分不太穩,這次題難,估計得大幅度降。」

  謝瀾剛要鬆口氣,就聽他繼續說,「也就115?」

  「……」

  謝瀾估計自己也就15。

  自閉著吃掉兩個蛋撻,餘光里一個高瘦的身影朝這邊過來了,是戴銀框眼鏡那位,路上竇晟說叫戴佑。

  他嗯嗯著跟車子明打了招呼,走到竇晟和謝瀾中間,彎腰低聲道:「那個搞競賽的好像碰到點麻煩。」

  竇晟嗯了聲,伸手捏著蛋撻的錫箔托,脖子一仰,把蛋撻倒進嘴裡。

  三秒後,喉結一動,蛋撻消失術。

  謝瀾:「?」

  他把什麼給喝了?

  竇晟在車子明面前打個響指,「把我盤子送了。」

  「你還剩一個蛋撻沒吃呢。」車子明回頭,「幹嘛去?」

  竇晟隨手把第二隻蛋撻放進謝瀾盤子裡,「看看有沒有閒事可管。」

  戴佑笑眯眯,用哄小女生的語氣哄蠢蠢欲動的車子明:「吃你的飯,理綜也想接著跪?」

  一直低著頭仿佛早已睡著的於扉忽然抬了下眼皮,「在哪?」

  「食堂後頭那死角。」戴佑說,「別跟來,人太多不……」

  話到半截戛然而止,謝瀾明明沒大聽明白,但卻敏銳地朝門口看了過去。

  食堂門口三個人,兩個穿著讓人很難相信是白T的白T,飛舞的塗鴉連成片,一個寸頭,一個長毛,氣質上一目了然,是世界各國都有產的校園小痞子。

  第三個就比較獨特了,英中沒人穿校服褲子,至於原因……看到那條褲子就能懂。但這人衣服褲子穿了一整套,皮膚偏黑,外套拉鏈拉到下巴,領口翻出一截紅毛衣,把校服穿出了最大程度的土味。

  三人推搡著往這邊走,準確說是長毛推著校服,就像抽陀螺,走兩步抽一下。校服腳步又碎又趕,但又克制著不敢離開那條胳膊範圍內,一次又一次被往前抽。

  直到離閘口近了,他才回頭問道:「吃什麼?」

  嗓音破啞變調,長毛二話不說抬手照著他腦袋抽了上去!

  「啪」一聲,寬大的T恤袖子掄在腦殼上,傷害不大,但侮辱性極強。

  「土狗。」長毛一下下用袖子拍著他腦殼,「訓練過你閉嘴吧?你口音辣耳朵不知道嗎?」

  被叫土狗那位不躲也不吭聲,改抬手指著窗口,用眼神詢問。

  長毛說,「剩什麼就吃什麼,要不是為了收拾你——」

  「咳。」一旁寸頭清了清嗓子。

  長毛瞟一眼不遠處的職工,話一轉彎,「閉嘴打飯,送過來。」

  「土狗」依舊沉默,轉身走到窗口去打菜。

  「操。」車子明把筷子一拍就要起身。

  竇晟伸手把他按了回去,「吃你的飯。」

  「能看得過去嗎?這哥們是老馬從Z村挖來的數學尖子,要跟他搞競賽的。」

  於扉冷漠地戳著炒蛋,「不是還沒進咱班麼。」

  車子明瞪眼:「你說的這是人話?」

  「問題人家現在沒幹起來,你去尷不尷尬?」

  車子明一呆,過一會忽然想起來,看向戴佑,「你在外面就看見了?」

  戴佑看了竇晟一眼,竇晟不吭聲,修長的手指捏著蛋撻的錫托玩,像是突然對那玩意起了濃厚的興趣。

  不遠處的「土狗」已經打了三份飯,兩份滿噹噹,還有一份只打了個青菜。刷卡時他從兜里掏出塊花布,拆了好幾折,露出來和謝瀾一樣的臨時卡。

  他神色很平靜,就好像完全不在乎這些。

  謝瀾回過神,剛好聽見竇晟含糊地回了車子明一句,「不能先動手。」

  戴佑也說,「各位,別主動惹事,明白不?」

  車子明無奈點頭,「嗯嗯知道,咱豆子不是普通人,百萬大軍呢,注意影響。」

  「什麼?」

  謝瀾筷子一僵,問竇晟道:「什麼百萬大軍?」

  「啊。」車子明稀奇道:「你不知道?他可是B站大UP主,粉絲剛破百萬。B站你知道不?就跟你們國外油管差不多。」

  竇晟沉默了兩秒,「說到B我突然想起來,數學最後一題是不是選B?」

  「啊?B啊?」車子明一秒垮了,哭喪臉說,「我ABC猶豫半天最後選了A。」

  戴佑都被他逗樂了,「一共就四個選項啊哥。」

  謝瀾笑不出來。

  因為他想起昨天機場便利店,竇晟就是在對著手機說話。

  突然有了某種不太好的預感。

  考試日中午基本沒有休息時間,回去醒醒飯困就到點了。距離髮捲還有三分鐘,謝瀾瞟一眼旁邊的空座,準備抓緊上個洗手間。

  教學樓是深U型,很不幸四班在U型這一頭,男廁所在另一頭,好在車子明說可以去附近的教職工廁所,高二組男老師都在另一頭,平時不過來。

  謝瀾剛踱到男廁門口,就從門上的小窗瞟見一撮熟悉的長毛。

  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拉開了門,廁所里「土狗」被摁在洗漱池旁,嘴裡溢著泡沫,洗手液打翻在旁邊。

  謝瀾愣了,長毛和寸頭也愣了,兩方就這麼對著靜止了幾秒鐘,「土狗」還保持著被摁在洗漱池沿的造型。

  裡頭隔間嘩啦一聲沖水,一個熟悉的身影推門走了出來。

  竇晟神色淡然,手指捏著褲腰垂下的兩條帶子,漫不經心地收緊系了個結,把襯衫下擺拉好。

  長毛和寸頭顯然沒想到外面闖進來一個,裡面還藏著一個。他們從上一個愣住的狀態無縫銜接到下一個愣住的狀態,注視著竇晟徑直從他們面前走過。

  竇晟走到洗漱池旁,撈起洗手液擠了兩下,擰開就近的水龍頭。

  水嘩地一聲流了出來。

  頭被摁著的「土狗」突然爆出幾聲破啞的怒吼。

  「放開!放開!!」

  「操你們血老母!給老子放開!」

  細碎的洗手液泡沫順著嘴角淌出來,又流進衣領。

  水聲一下子停了。

  竇晟擰上水龍頭,擰緊,開口道:「讓你們放開,聽見了嗎。」

  長毛張嘴回道:「滾。」

  竇晟瞟他一眼,扯兩張紙巾擦手,清晰而利落地說了兩個字。

  「菜逼。」

  門外靜止的謝瀾好像一下子被這兩個字給盤活了。

  又是個沒聽過的詞,但感謝竇晟情景演繹式教學,他DNA覺醒,瞬間領悟了這兩個字的意思,沒忍住輕笑了一聲。

  「呵。」

  長毛和寸頭立刻朝他看過來。

  謝瀾連忙解釋:「沒有笑話你們,只是覺得他形容的很生動。」

  兩人:「……」

  謝瀾懷疑自己措辭有問題。

  因為這句解釋不僅收穫了竇晟驚艷的目光,還直接把長毛的仇恨拉到了自己身上。長毛鬆開「土狗」,氣勢洶洶就朝他衝上來,經過竇晟身邊,被竇晟伸手當胸攔住,像一顆半空遭人截住的籃球一樣被狠狠地摜了回去。

  手掌擊打在胸口,清脆的聲音在廁所里迴響。

  竇晟低頭看看手掌,好像難以接受自己出手了這個事實。

  「你怎麼動手打人呢。」他問長毛。

  長毛:「我操?」

  從中午在食堂就一直沉默的寸頭飈了一句髒話,「四班的是吧,想找不痛快就來干!」

  竇晟沒什麼反應,走過來從褲兜摸出一個硬硬的方塊拍進謝瀾手裡。

  「幫我收著,考你的試去。」他低聲在他耳邊說,「別多想啊,今天是意外,英中學風其實很端正的。」

  謝瀾:「?」

  「不許跟我媽告狀。」竇晟又補了一句。

  謝瀾:「?」

  還沒反應過來,就見竇晟轉身向後抬腿,熟悉的動作,咣一聲把門在他面前蹬上了。

  裡面的聲音就此被阻隔。

  空蕩寂靜的走廊,謝瀾低頭看了眼手心——

  一台GoPro相機,貼著標籤「易碎勿動,否則賠5299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