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 反叛

  對於「你究竟是誰」這個問題,被鬼王掐住脖子也死不改口的段胥,突如其來地說出了除了「段胥」之外的答案。

  為什麼他的身手這麼厲害。

  為什麼他對丹支和天知曉這麼了解。

  為什麼韓令秋會對他感到熟悉。

  天知曉,丹支王廷豢養的忠於王庭和蒼神,窮盡人之極限,世上最為頂尖的死士。

  不久之前還在說「天知曉為蒼神而生,永不背叛蒼神」的十五,面色蒼白地看著面前這個明顯是將蒼神背叛了個徹底的師弟,強自鎮定道:「不可能,你自恃了解天知曉,便在這裡……」

  「我十四歲出師時隨師父拜見各位師兄們,那時我才贏了暝試,渾身都是傷,向你行禮的時候沒站穩差點跌倒,你扶了我一把對我說『天知曉的人,怎麼這一點傷就站不穩了』。這是我們唯一一次照面,我說的沒錯吧,師兄?」段胥毫不留情地擊碎了十五負隅頑抗的不可相信。

  賀思慕看著段胥,一面是遠處丹支大營的灼灼火光,一面是朔州府城內升起的璀璨煙花,他在兩道截然不同的光芒之下,眼裡的笑意仿佛也是被點燃的火焰。

  他話音剛落便突然出手,趁著十五分心之時,袖中弩機射出一支小箭穿過了十五身下黑色戰馬的眼睛。

  十五從馬上一躍而下,那受傷的馬瘋了似的跳了幾步,便倒在地上。冬風凜冽,段胥和十五遙遙相對,隱隱約約有戰鼓聲傳來,朔州府城似乎有什麼異動,然而這兩人全然顧不上了。

  煙花一簇簇地在天空中綻開,爆裂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成一片,一副絢爛的盛世光景。

  段胥在灼灼火光下雙手拔出破妄劍,輕鬆笑道:「我一直很想和師兄交手一次。」

  十五目光猶如寒鋒利刃,他一按身側的胡刀,閃電似的出鞘和段胥短兵相接,力道之大火花迸濺。

  「為什麼!師父他最喜歡的弟子就是你!你為何背叛師父,背叛蒼神!」

  「別逗了師兄,師父他老人家除了蒼神和他自己誰也不喜歡。我就猜他那個剛愎自用的脾氣,肯定不能向你們承認他被我刺瞎了眼睛還讓我逃脫了。這些年來為了維護自己的顏面,只說我是失蹤,是不是很可笑?」

  終日打雁,叫雁啄了眼,原來段胥的倒霉師父是被他弄瞎的。

  段胥一段話之間已經和十五交手十餘次,他們倆的速度和感知都是人群中一等一的水平,拼起命來簡直是眼花繚亂,仿佛都長了三隻眼一樣將對方的動作預判得准準的,十幾個回合里招招見血,在荒野里殺成不分你我的兩團黑影。

  十五瞳孔驟然緊縮,他眼裡的恨意仿佛一隻直奔段胥的毒箭。段胥卻像是個棉花包,躲也不躲反而笑起來:「十五師兄,我倒想問問你為什麼相信師父,相信蒼神?你這麼會騙人,就不怕你也是被騙了?如果蒼神真如蒼言經所說那樣是創世之神,無所不知無所不曉,胡契人是蒼神高貴的子民。那你說他為什麼要造出一個反叛的我呢?」

  「你背叛蒼神,必得重罰,下入地獄!」

  「既然世界都是蒼神造的,那有信他的、不信他的、討厭他的人存在,不都是他早安排好的?為何他還要討伐不信他的人,他為什麼需要我們信仰他?為什麼我們不可以信仰些別的什麼?如果神真的這麼迫切地,威逼利誘地要從我們身上獲得力量,那神又算什麼神?我們從小開始日復一日濫殺無辜,無數血債在身,為什麼不得懲罰反而能擺脫『低賤』的漢人身份,獲得信仰蒼神的資格?」

  十五的目光閃爍著,他咬牙道:「那算什麼?為蒼神而死是他們的榮幸,也是我們的榮光!天道蒼蒼,休要謬言!」

  「哈哈哈哈哈,神無所不能,居然需要我們這樣的螻蟻為他而死嗎?難不成你會需要螞蟻為你去死?天道自然蒼蒼,便是這世上真的有蒼神,也肯定不是師父口中的蒼神,也不會是什麼狗屁蒼言經中的蒼神!十五師兄,你好好地想想,用你假扮過無數人的腦子想想!師父他教給我們這些,究竟是想要賜予我們天堂,還是為了利用和掌控我們?」

  「十五師兄,我從未背叛過任何人,因為我從來就沒有相信過他們,哪怕一刻也沒有相信過。」

  段胥之前就受了傷,十五的武功顯然不是那些士兵可以比的,他傷上加傷,渾身的黑色衣服已經被血浸透了,滴滴答答地落在草地里。但他仿佛渾然不覺,動作不僅不停聲音也越來越高,空闊的原野上仿佛迴蕩著他的嘲笑之聲,一重一重地透過十五的耳朵穿進他的心裡。

  十五知道段胥在激怒他,可是他還是被段胥狂風暴雨似的逼問擊中。

  他驀然想起在「十七」尚未舉辦暝試的時候,他就聽說十七期里有一個師父特別中意的孩子,那孩子有極好的武學天賦,受傷時師父甚至寬宥他休息了幾日,偶爾還會去指點那孩子兵法。

  師父原本是丹支有名的戰神,後來受了傷才退居幕後創辦天知曉,對於師父在戰場上的事跡他偶有耳聞卻不曾受教。他本是有些嫉妒這個孩子的。

  這個孩子果然通過暝試正式成為了他的十七師弟,奉茶的時候搖搖晃晃沒站穩,他有些嫌棄地想便是這種孩子得了師父偏愛?到底還是伸手扶了他一把。

  那孩子卻抬頭看向他,然後眉眼彎彎地笑起來。多年以後他已經不記得那黑紗縛面的孩子的樣子,只記得那是個明亮澄澈的笑容,盛滿了真心實意的快樂,仿佛長夏的日光熱烈得勢不可擋。他怔忡半晌,只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見過有人這樣笑。

  天知曉的人,向來是很少笑的。

  但是十七不一樣,他生性非常愛笑,被師父夸也笑,被師父罵也笑,便是受罰被打得皮開肉綻時也沒一點愁苦。仿佛一丁點大的事情都可以讓他快樂。

  他真的擁有一雙很明亮,很幸福的眼睛。

  十五那時候突然理解了師父對十七的偏愛,他也不可抑制地羨慕和嚮往這個孩子身上的某些東西。他曾經私下裡問過師父,為什麼十七看起來這麼快樂,他為什麼可以有這樣一雙幸福明亮的眼睛。

  師父只是淡淡地說,因為十七對蒼神的信仰最為虔誠,蒼神庇佑他便賜予他這樣的性情。

  因為十七對蒼神的信仰最為虔誠。

  這簡直是個笑話。

  天知曉活得最幸福的人,是一個從來也沒有相信過蒼神的人。

  十五恍惚間看著段胥在火光中明亮的眼睛,那眼睛和他記憶中的重合在一起,這麼多年過去了竟然沒有任何變化。十七已經變成叛徒了,身上居然還有這種讓他心生嚮往的東西。

  他嚮往的究竟是什麼?

  他假扮過那麼多人,那些曾經在他心中滾動過的熱血和痛苦,究竟是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?

  十五的心裡突然生出無限的憤恨,為什麼明明背叛的是十七,十七卻這麼理直氣壯而他兀自痛苦?最好十七在這個世界上消失,再也不要有這樣的一雙快活明亮的眼睛,再也不要有這樣一個質疑一切的聲音。最好大家都一樣痛苦,一樣沉默,一樣什麼都不要想明白。

  這樣想著,他的胡刀就已經穿過了段胥的肋下。段胥在離他很近的距離里一口鮮血噴在他的面上,十五憤怒地看著面前英俊的沾滿鮮血的臉龐,段胥臉也被他傷了,鮮血浸沒了眼睛,一雙眼睛血紅如修羅。

  段胥伸出手握住自己肋下的刀,慢慢地笑起來,他低低地喚道:「師兄啊……你到底還是動搖了……」

  「閉嘴!我……」十五的話卡在一半,他睜圓了眼睛,看著面前寒光閃爍的劍。他的咽喉破開,鮮血濺了段胥一臉,段胥放下手中的破妄劍,緩緩地說:「急躁而不識陷阱,誤以為得手而放鬆警惕,若是你沒有動搖怎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呢,師兄?」

  十五捂著自己的咽喉,脫力地倒在地上,他已經發不出聲音只能死死地望著段胥,仿佛想從他身上看到一個答案。

  一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問題為何,卻尋了一生的答案。

  段胥將那胡刀從自己的身體裡拔出來,伸手點穴給自己止血。他的身後是爛漫成一片的煙花海,他搖搖晃晃地踉蹌幾步,就像是當年給十五奉茶一樣,然後他笑出聲來,慢慢地說:「師兄,你是不是以為篤信蒼神,你就能擺脫你的漢人血統,從此和死在你手中的那些人分道揚鑣?」

  他給了他答案。

  十五的眸光顫了顫,他驀然想起他六歲時那些被綁到他面前,任他一排一排殺死的「四等民」,那些面孔和他相似的驚恐的人。師父告訴他,他和那些人是不一樣的,他被蒼神選中,只要在天知曉出師便也是蒼神的子民。

  他不是那些只能引頸受戮的傢伙。

  他將洗刷他的血統,他比那些低賤的人要高貴。

  他不是在濫殺,這只是為了蒼神,天經地義的犧牲。

  如果不這麼想,如果不這樣篤信,他要怎麼活下去?他為了什麼而活下去!

  他沒有父母,沒有親人,甚至沒有自己的名字,只有一身低賤的血統,這世上除了蒼神之外再沒有人需要他。如果不為蒼神而活,那他在這個世上活著的意義是什麼?

  如果蒼神也是假的,那麼他又算什麼?

  十五已經發不出聲音,他緩緩地開合嘴唇,以唇語對段胥說著什麼,然後慢慢合上了眼睛。

  段胥沉默地看著十五,片刻之後突然笑了起來。他明明已經受傷到連步子也踉蹌了,卻仍然直直地站著,那笑聲仿佛從他的胸腔而出,帶著濃烈的血氣在荒原上詭異地迴蕩。他笑著笑著就咳嗽起來,咳嗽著卻還要笑,仿佛就要這樣瘋狂地笑到死。

  突然一雙冰冷的手撫上了他的臉,他在一片瘋狂的混亂中抬起頭來,眼裡的光芒全都散了。那雙手不輕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臉,他聽見某個非常冷靜而清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。

  「醒醒,你太興奮了。」

  醒醒。

  段胥顫了顫,他眼裡的光一點點聚回去,在漫天的煙火中終於看清了面前這個惡鬼,她美麗的鳳目眼邊的小痣,微微皺起的眉頭——這個面色蒼白神情淡然,認真地看著他的鬼。

  他緩慢地眨了眨眼睛,被血染紅的眼睛突然多了另一種濕意,混著血的淚水順著他的臉頰落在她的手指上,一路向下隱沒於黑暗中。

  段胥哭了。

  賀思慕想,她還是第一次看這個小狐狸哭。

  她幫他把眼淚擦掉,說道:「你也算是為你師兄,剺面送葬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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