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章 勸降

  其實這一遭賀思慕冤枉了段胥,他當真以為自己會難以入睡,可這一覺他睡得很好,好得讓他自己都奇怪。

  當段胥睜眼被早上明亮的日光刺痛雙目之時,他怔忡了一會兒,開始認真思考自己是怎麼睡著的這件事。

  想來想去或許是因為對於他來說,死人比起活人要熟悉得多,且令人放心。

  早上醒來時那蒼白妖冶的鬼王殿下已經不在他的身側,段胥伸出手臂壓在她躺過的地方,那地方由於他體溫的緣故已經有了幾分暖意。後來她的身體沒有最初那麼冰冷,想來便是死寂的身體,也能捂熱的。

  段胥想起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,在涼州府城裡,朝陽破雲,從她背後的樓閣間升起。

  她站在長街之中,伏屍遍野之間,渾身染血,臉上也是血,殷紅一片,手裡抓著一個死人的頭顱。

  烏鴉,黑色的烏鴉,漫天鳴叫。

  它們圍繞著她,密密麻麻地落在盈巷的屍體上,落在她的肩膀上,而她的神情淡漠。

  這是他第一次從活人的身上,如此具象地看見死亡。以至於之後每一次他看見成群的烏鴉時都會想起這個姑娘。

  光芒從她的身後漫過來,當陽光清晰地照亮她的臉龐時,這個姑娘笑了。

  她笑起來,明艷動人地笑起來,扔掉手裡的頭顱,向他跑來說道:「將軍大人,胡契人撤退前屠了城,我怕得要命。您是來救我們的嗎?」

  他那時就知道這個姑娘絕不尋常,演技也不算高超。不過他也沒有料到,她會是鬼王這樣的人物。

  段胥微微一笑,翻身從床上坐起來。

  最近沉英非常擔心他的小小姐姐,因為小小姐姐似乎太愛睡覺了,臘八節次日甚至於從午時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清晨,但凡是個正常人也不會睡這麼久啊!

  賀思慕回到那借用的身體裡,一睜眼就看見沉英趴在她床前,跟個霜打的茄子似的,耷拉著腦袋。

  賀思慕心想這兩天他好吃的也沒少吃,怎麼還不開心了?

  「小小姐姐,你要跟我說實話。」看見她醒過來,沉英板著一張圓潤的小臉,嚴肅地說:「你是不是生病了?」

  頓了頓,沉英補充道:「大病的那種,治不好的那種。」

  「……」

  賀思慕揉揉額頭起身,順著他說道:「對,沒錯。」

  沉英愣了愣,眼看著就要紅了雙目嚎啕大哭,卻被賀思慕制止。她伸手揪住沉英的鼻子,說道:「我這是害了相思病,相思之苦無藥可醫,真愁人。」

  沉英圓溜溜的眼睛直轉,被捏著鼻子瓮聲瓮氣地興奮道:「是段胥哥哥嗎?」

  看看,果然立刻就興奮了,這小孩真是對八卦抱有異常的熱愛。

  「你猜呢?」賀思慕露出個燦爛的笑容。

  她休沐遇見段胥,生生把休沐變成了元宵節——成日裡猜謎。這小子還嘴硬地不肯與她交易,打的一手好太極,她就不信他能順順利利地把這座城給守下來。

  她起床洗漱時,沉英一溜煙地就跑出去了,過了好一會兒才跑回來,滿頭大汗兩眼放光:「小小姐姐,我聽他們說,將軍哥哥要辦比武賽呢!」

  賀思慕邊擦手邊挑眉道:「嗯?」

  都火燒眉毛的時候了,內憂外患在前,段胥還有閒情逸緻辦比武?

  沉英此番是為他害了相思病的姐姐,去打探她心上人的消息的。他大街小巷跑了一圈,收集來的信息說,再有一段時間便是新春佳節,段胥稱將士們死守朔州府城尤為不易,特地舉辦一個簡單的軍中比武以做慶祝。

  賀思慕一邊聽著沉英興高采烈的匯報,一邊想著段小狐狸的比武絕不可能僅僅是比武。

  他這是又打什麼壞主意呢?怕是在籌劃他說的那番好戲了吧。

  賀思慕整整衣服,笑著牽著沉英的手邁步出門:「走,吃早飯去。」

  段胥能弄出什麼名堂,他是否真的能不向她求助,她暫且拭目以待了。

  從劫糧被圍事件中死裡逃生的段胥,很快又開始了和城外丹支軍隊的見招拆招。火油、沸水、滾石,輪番往攻城的軍隊身上招呼。垛口外側掛來防禦的皮簾每天都能收到許多敵方的箭矢,再化為大梁軍的武器儲備。他還專門安排了「瓮聽」的人,在井口聽動靜,以防丹支軍挖地道而來。

  雖然說軍中如今存在奸細且並未查出是誰,段胥的計劃多有掣肘,但幸而他原本就是個專兵的將領,先做事後解釋已成習慣,連他的手下都常常對他的計劃摸不著頭腦。便說這個「瓮聽」之人,也是此前燒死了意欲挖地道的敵軍,他們才知道自己的將軍安排了這號人物。

  恐怕奸細也猜不到段胥要做什麼。

  丹支本以為這等小城這點兵力,要打敗踏白軍應當不費吹灰之力,如今是到處碰壁一鼻子灰,便轉了態度前來勸降了。

  段胥客客氣氣地招待了前來勸降的這位使者,使者乃是一位漢人,顯然如今在丹支當差當得十分愉快。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,先大大地誇讚了一番段胥少年英才,再跟段胥仔仔細細地分析了敵我雙方的實力差距,言明歸降的種種好處。

  最後丹支使者說道:「段將軍,朔州府城在丹支攻勢下已堅持一月有餘,您對大梁已經有交代了。再這麼下去,弓箭彈藥過些日子就會用光,而糧草也不過再支撐一個月,這城早晚是要破的。您可知當年丹支滅大晟朝時,吳南將軍在雲州勉力抵抗三個月,糧草斷絕後煮皮甲而食,甚至於食用城中之人,自老人、小孩、女人而始以至於所有人。城破時城中所余不過幾百人,吳南將軍自盡而死,便是如此犧牲大晟朝不也滅亡了?有道是興亡皆有命數,將軍您不可做如此傻事啊。」

  段胥笑意盈盈地看了那使者一會兒,直到把那使者看得發毛,方才開口說:「我倒是很好奇啊,你說城中都人吃人了,百姓為何不反不逃,還乖乖等著被吃?使者大人是否可以為在下解答?」

  那使者臉色不大好,段胥便徑直說下去:「因為胡契人凡遇抵抗必屠城,百姓知道城破自己必然身死,索性以命做城拒敵於外。你說吳南將軍做的是傻事,可是正是因為在雲州的阻擊,胡契人收斂了屠城惡習,數千萬漢人得以存活。」

  「你為丹支效力多久,你真的了解胡契人嗎?使者大人,胡契人永遠不會看得起跪在他們面前的人,你要讓他們流汗,流血,你要咬下他們的血肉,要讓他們痛不欲生,你要站著才能活下去。你信不信我在此刻砍下你的頭顱,扔到城外丹支大營里,他們只會覺得被拂了顏面而憤怒,沒有人會為你的死而惋惜。因為你不過是一條狗而已。而他們絕對不會放過我,因為我使計攻破朔州府城時褻瀆了他們的蒼神,他們絕對想要把我碎屍萬段。」

  他站起身來,未受傷的右手撐在桌子上,靠近面色慘白的使者大人,笑得真誠。

  「使者大人,我比你了解胡契人多得多。可是你和阿沃爾齊都不了解我,只要我還活在這座城裡,這裡的百姓就絕對不會相食而死,而你們也別想踏過這裡去往大梁。」

  使者大人眼見談判破裂,開始擔心起自己的安危來,強自鎮定道:「既然如此,那在下告辭了。」

  他剛走到門口就被孟晚攔住,孟晚以詢問的眼神望向段胥,使者大喊道:「兩國相戰不斬來使!你……你不能……」

  「在你提吳南將軍之前我有這個打算,但是現在我想不斬來使是漢人的道理,入鄉隨俗,我該隨了胡契人的規矩才是。」段胥輕描淡寫地沖孟晚點點頭,道:「殺了從城牆上丟下去。」

  孟晚抱劍道:「是。」

  四五個士兵上來,由孟晚領著將那仍在嚎叫的使者帶下去了。段胥搖搖頭,笑著問道:「他不會變成惡鬼罷。」

  他身邊慢慢顯現出一個紅衣的蒼白姑娘,那姑娘懶懶地說:「膽子這么小的,肯定即刻投胎去了,做什麼惡鬼。」

  頓了頓,賀思慕看向旁邊身穿銀色鎧甲的段胥,奇怪道:「你怎麼知道我在?」

  「我不知道,隨口一問罷了,沒想到你真在。」

  賀思慕微微眯起眼睛,在她說話之前段胥立刻笑著拜道:「鬼王殿下,饒命饒命。」

  他一雙圓潤的明亮的眼睛帶著笑意,哪裡還有半點剛剛威脅使者時的兇狠。

  瞬息萬變,段舜息。

  使者的屍體被丟到城外丹支大營後的第二天,賀思慕正在慢條斯理地享用她味如嚼蠟的早餐,卻看見林鈞林老闆急匆匆地從大堂出來,發冠都沒有整好就出門拍馬而去。她看著他遠去的背影,便問管家道:「林老闆這是怎麼了?」

  她在林家借住這麼些日子,這還是頭一次關心林鈞的事情。

  管家面露憂色,回答道:「聽說……胡契人抓了大房的林老爺,押到城下來了。」

  林家在朔州是大家族,林鈞是二房家的獨子,林家二老爺死後就繼承家業在府城住下。而林家大房的林家人都在朔州北部的幾座城裡住著。

  也就是說,他們生存在胡契人治下的區域中。

  沉英拽著賀思慕的衣裙,擔憂道:「怎麼辦?林鈞哥哥會不會有什麼事?」

  他近來真是很喜歡到處認哥哥。

  賀思慕低頭看了一眼沉英,把他拉到一個偏僻的角落,問道:「你想去看看?」

  沉英點點頭。

  於是沒過多久,賀思慕和帶著帷帽的薛沉英就站在了朔州府城牆頭,在眾軍士之間堂而皇之地走到了垛口邊往外看。

  城牆上的其他人並不能看見賀思慕和薛沉英,只見林鈞雙目發紅,一直想往垛口邊去卻被韓令秋拉住,韓令秋不住地勸道:「林老闆,危險!不要上前!」

  只見城外丹支大營前站著一排人,以衣著來看是富貴人家,站在最前面的是一個鬚髮皆白,但是精神矍鑠的老者。他穿著一身黑色狐皮衣,雙手被反綁在身後,鎮定地抬頭看著城牆上站著的將軍和士兵們,還有他的侄兒。

  他身後站著的有老有少,有男有女,還有人正在哭泣,他卻恍若未聞。胡契士兵踢了一腳他的後腰,道:「林老爺有話好好對城牆上的人說,你的妻兒老小可還在你身後呢。」

  老人被踹得一個踉蹌,卻並未下跪。

  他沉默了一瞬,高聲喚道:「鈞兒。」

  林鈞紅著眼睛,顫聲道:「大伯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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