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00章 哀礦（合章）
科技獵人執行任務，領隊擁有絕對的權威——但這前提是，他們在出發之前，就已經全員統一了意見。
畢竟誰也不希望，在危險的邊緣遊走之時，你的隊友突然暴露出壓抑潛藏的不忿，哪怕只是消極怠工，都有可能給全隊帶來無可挽回的損失。
然而，不是每一次任務都那麼圓滿，可以讓人人都能夠沒有異議。
於是在長久的實踐中，科技獵人發展起了約定俗成的制度——與其強行統一意見，不如在行動開始前就進行篩選。
哪怕你們曾是一個小隊，只要分歧大到無法彌合，全員就會進行投票，每個人都要表明自己的意見，如果投票結果還不能說服另一方，那麼持少數意見的科技獵人就要徹底退出這場行動。
據傳，這一制度即便是在內環中都在實行，甚至極有可能便是第一批手持銀卡的守望者推廣開來的——區別在於外人無從得知他們的具體投票傾向，只能領會最終的會議結果。
而內環成員即便有分歧也不會表露在外，下發命令時依舊會以全體的名義。有時這讓人難以捉摸每個守望者自己的態度，但也減少了外部勢力各個擊破、干涉內環決策的可能。
「事情還沒有到這一步……」作為領隊，羅米還想要勸說。
一旦啟用異者退出的程序，也意味著這一支小隊中的分歧已經大到了無可彌合的地步。
而在他看來，明顯還有商量的餘地……
「好。」不料，開口的是柳斯。
他接著說道：「但是鄧里，我得提醒你——按理說我們還在執行哀礦任務的過程當中，你的提議並不符合標準程序。」
「不過，考慮到是否擔任路北游的保薦人、為總部在閃地設站信用背書……這的確是我們中途才接下的任務，兄弟們有資格表達自己的意見……如果有做不來的，大家也不會強求。」
柳斯短短几句話，從公到私說得滴水不漏，一邊拉攏組隊的同伴，盡顯人情，一邊卻又未必沒有敲打之意。
鄧里一開始浮現的笑容凝滯了一瞬，臉色幾經變化：「……好。」
於他而言。
能夠啟動這項程序便已經算是成功，而柳斯答應得這麼順利，其實也有些出他的意料之外。
其餘的科技獵人面面相覷，最後也沒有提出異議。
這一幕看在羅米眼中，心下也是瞭然：看來關於此事的擔憂，不僅是鄧里的煽動或一家之言，而是早有埋在部分同伴的心中。
之前當著路北游的面，他們沒有情商低到直接表現出來罷了。
柳斯順從對方的提議，也未必沒有想要打開天窗說亮話，藉此解決分歧的想法。
「好，」他主持道，「開始吧。」
到此，羅米心中還懷了一份希冀：事實上即便程度開啟，如果反對者是少部分，他們最後大概率也並不會退出，而是選擇服從集體。
畢竟真正固執己見、堅持立場的無論在哪一邊都是少數，大多數人雖然會有傾向，可一旦大勢形成，他們還是會隨波逐流……
然而，隨著投票的進行。
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。
「陰極：一人。」
「陰極：兩人。」
「陰極：三人。」
……
「陽極：一人。」
他們以微型電池電源的正負極為象徵，固守的陽極為堅持秩序者，而電子流出的陰極則為游離在外之人。
分別為支持與反對者。
因為這涉及到人身選擇和最終去留，科技獵人的程序並沒有什麼匿名的必要，羅米就眼見得選擇陰極的反對者愈發多了起來。
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料。
『為什麼……』
最終。
「陰極7人，陽極5人……」柳斯唱票道，「加上我和羅米，陽極7人。」
7對7，對半。
不對……
羅米和鄧里都愣了一下，此行的科技獵人加上兩位領隊，總共有15人，應當是可以分出勝負的。
是誰還沒有選擇？
眾人的視線很快就匯聚在了一起，看向身后角落里那個捧著筆記本圈畫的身影——查德。
這位科技獵人從出了高塔就一直如此，甚至都沒有參與剛剛的討論。
但他畢竟不可能是聾子，屋子裡發生了什麼事情，他也是一清二楚，無需贅述。
此刻，見大家的視線匯聚過來，查德的動作一頓，啪地合上筆記，站起身走了過來。
「查德——」羅米一喜。
鄧里則是眉毛一挑。
這位科技獵人剛剛在會上，還向路北游討教過古文翻譯的問題，算是比其他人都還要主動了。
他的選擇……
「陰極。」查德彈出一枚廢棄的紐扣電池，落在桌上，隨即頭也不回地上樓去了自己的房間，留下一個身穿大衣的背影。
紐扣電池吱呦呦旋轉。
但不等它落定，查德最後的話已經說明了答案——
陰極，反對者。
反對比支持，8：7。
……
……
「鄧里那些傢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！」羅米把帽子摔在桌子上，對著柳斯吐槽，「還有那個查德，再怎麼說無名者也是幫過他的吧？怎麼也和他們站在一起！」
會後結果出爐，這一支科技獵人小隊的氛圍變得有些尷尬，除了鄧里等幾位嘴角隱隱帶著微笑外，其餘人也不再待在一起，各自回房。
分歧之後，保持一點距離，反倒是彌合關係的好方式。
柳斯拖著下巴：「……你沒注意到選擇陰極的那些人的出身麼？」
「出身？」羅米一愣，「不都是科技獵人……」
可他很快意識到。
對方說的是他們在加入科技獵人之前，自己的祖籍所在。
科技獵人在南方的分部是窪地瀉湖，以瀉湖鎮為中心，它吸納了許多本地居民和外地人加入組織。
就比如羅米和柳斯，那就是從小在窪地瀉湖的三號鑽井裡長大的同鄉。
「……哀礦鎮。」他喃楠開口。
在異者程序上投出反對票的科技獵人，包括查德在內，無一例外都是來自哀礦鎮的成員。
哀礦鎮。
曾經的礦業之都。
如今的悲傷之城。
哪怕哀礦鎮已經日漸衰落，帝國的統治已經聊勝於無，甚至將之棄若敝屣……但歸根結底、上溯源頭，他們還算是聯合城之人。
「這一次行動的任務，是要去推進哀礦鎮向科技獵人的轉讓和收購……因為涉及到自身利益，老大除了派遣我們自己人，也加入了許多出身哀礦鎮的獵手。」柳斯維持著姿勢看向窗外，有一搭沒一搭地手指輕叩，「這樣到了總部談判時，哀礦鎮人的意見才能夠得到表達。」
「這你原也是知道的。」
「但是，我沒想到哀礦獵手們會反對總部在閃地設站啊？」反應過來的羅米不解道，「這和我們的任務又不衝突……而且這與他們又有什麼關係？」
難道是紅之王與聯合城不睦，而他們作為曾經城邦的一份子，對這有利於「敵人」的事情相當牴觸——
「不同於我們窪地泄湖是自然衰落，哀礦鎮是毀於血色叛亂……更準確的說，是毀於血色的『平叛』。」柳斯卻開口道，「叛軍頂破了天也就是攻進了皇宮，然而隨後而至的貴族聯合軍隊，卻是血洗了整座城市。」
每一條街道、每一座民房、每一個藏身之所……
至於將血色餘孽發配為奴，那都是在大屠殺之後，對那些僅剩的倖存者做的事情了。
「對能夠繼續在哀礦鎮生存下來的人來說，他們比誰都更加清楚帝國的強大。」
即便加入了科技獵人，這一點也不會改變。
如今哀礦鎮缺乏管理，它暴露在骸骨荒原上，異獸肆掠盜匪橫行，內部也愈發混亂……可以說每一天過去，這座昔日的繁華城邦，都在發生著人間慘劇。
能夠從中逃出，跑到窪地瀉湖成為科技獵人的，都算是其中的佼佼者——即便是他們自己，如果留在哀礦，也無力改變那裡的局面。
這又導致更多有能力的人離開。
這是一個始終向下的，
死亡螺旋。
「如今大家能夠寄希望的，只有科技獵人順利接管哀礦鎮，將其變成第二個類似窪地瀉湖的基地，強力維持秩序，這對留在裡面的人來說，才可能有一線生機……其中或許就有他們的家人好友。」柳斯努了怒嘴，示意羅米其他的房間，「然而哀礦鎮畢竟太過龐大，它的大領主甚至有資格被選為皇帝……廢棄之後，即便是以窪地瀉湖的財力人力都不可能將其完全扶持起來，還需要總部的支援。」
這就是他們此行的目的。
柳斯沒有說明的話，羅米卻是已經明白了：而在這個關頭，如果因為紅之王的請求，與聯合城產生嫌隙，而耽誤了這項轉讓計劃……
哀礦鎮中的人。
將永無出頭之日。
這對那些出身哀礦鎮的科技獵手來說，是絕對無法接受的。
「甚至，哪怕如我們親眼所見的，閃地已經具備了開設中繼站的一切條件，但如果總部考慮到哀礦鎮的價值以及與聯合城的關係，是否會批下來這個項目也確實是未知數。」柳斯咂舌猜測道，「而且我們今天的投票結果，也會成為總部用於考量人心向背的重要參考。」
「那你之前在路北游面前還答應得那麼爽快？」羅米目瞪口呆。
哥幾個可是要當保薦人的。
是你說成功率很高的！
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，是伱先開口應下的。」柳斯白了他一眼，「雖然我也沒反對就是了。」
從概率上說。
於他而言，只要能夠過半數，那就算成功率很高。
值得賭一把。
甚至剛剛同意執行異者程度也是如此……柳斯也是暗暗希望與路北游積極接觸過的查德能夠站在他們的這邊，只是沒料到這個一貫不走尋常路的男人還是和其他人一樣，選擇了自己的出身。
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。
「說是中立，可我們的組織說到底還是由人組成的。」這個戴眼鏡的科技獵人感嘆道，「大家來自五湖四海……就不可避免地要受到當地原有勢力的制約。」
除非是由黑色劃痕總部培養，或者窪地瀉湖這樣完全由科技獵人占據的城鎮。
否則就不可能完全拋下一切。
做一個「純粹」的獵人。
也是因為這個，才有許多的科技獵人加入過組織，卻又最終退出。
「……那我們七個，還要當這保薦人麼？」羅米問道，「我怎麼看這事情要黃。」
出乎他們的意料的，在異者程序上，反倒是支持者成為了少數，按照慣例，他們應當自己退出。
當然，如果還要繼續堅持，那就是剩餘者自己的事情了，相當於重新組成了一個隊伍。
但這在總部眼裡。
一定是大大的減分項。
如果最後事情的走向不利，嚴重起來他們甚至有可能被問責……保薦的風險開始漸漸體現。
「當然。」柳斯的聲音低沉，他這會兒也沒有了之前的自信，只是還肯定道：「我當初答應下來，就已經考慮到了現在的風險。」
這回輪到羅米白了他一眼。
他算是明白自己這同伴了——對方看似心思縝密，實則骨子裡還是個賭徒，否則也不會去當刀口舔血的近戰。
柳斯接著盤算道：「這件事也要對路北游、對紅之王保密，不能讓他知道科技獵人正在策劃從聯合城手中接管哀礦鎮——總部的撥款畢竟不是無窮無盡的，哀礦鎮的優先級還要在中繼站之上，一旦哀礦鎮的項目啟動，閃地設站的進度必定會減慢。」
同時，他隱隱也有猜測。
從觀察那些貴族高傲中帶著的隱隱急切，轉讓哀礦鎮，對他們而言似乎也是一項極為有利的事情。
想想也是。
畢竟光是轉手價格，都不亞於修建中繼站了……對方的心情，恐怕就與紅之王期待閃地設站一樣。
在這件事上。
他們再一次成為了競爭者。
如果路北游知道了，恐怕也會像哀礦獵手這般，阻撓他們此行本來的任務……好在眾人分得清輕重，沒有透露半分。
柳斯按了按額角。
感覺越發頭疼。
從內心而言，相比起和趾高氣昂的聯合城貴族打交道，他對那個親近科技獵人、在學術、古代語言上頗有造詣的白髮青年，無疑更有好感。
然而這種層面的博弈，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。
他只能盡力忠人之事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