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午的陽光依舊溫暖,清秋的風卻帶著微微的寒意。
陽光下,散落的武器泛著寒光,留下武士最後的晶瑩。清風中,泛黃的樹葉輕輕落下,帶走眾人無聲的告別。
開始於奧托潘大營的出征,發展在勒曼河畔的等待,高潮是山間營寨的激戰,直到現在,一切落幕,王與武士皆歸於塵土,正如雨季的終結。
過了良久,修洛特才默默上前。他輕輕合上托特克的眼睛,手中觸摸著武士冷硬的臉,鼻中又一次聞到熟悉的血腥味,忍不住微微一聲嘆息。
身後的奧洛什走過來,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膀。
「修洛特,再雄壯的美洲虎也會老死山林,再高飛的雄鷹也會墜入塵泥,我們都會有這一天。能夠為自己的信念而死,反倒是一個武士的幸運。我也期待著這麼一天!」
修洛特點點頭,從激盪的情緒中平復下來。傷感從他的眼中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發自內心的堅定。這是一場以身作則的教導,告訴少年,何為武士的意志,何為信念與守護!
剛強塑造著他的靈魂,終於把來自後世的脆弱徹底抹去。
他又走到蒂索克的屍體旁,看著那張沾滿泥土的臉。初遇時無上的國王,如今平凡的躺在地上,再也看不出任何高貴。少年搖搖頭,他對國王的死倒是沒有什麼感覺。既然是你死我活的敵人,那便該死。
修洛特撿起地上的神杖。它有著細長的木身,滄桑的紋理,杖頂是黃金的基座,基座上鑲嵌著一圈珍珠大小的黃寶石,組成太陽的輪廓。少年想起阿維特,便也伸出手指,在神杖上一彈。
一聲清越的金玉顫鳴,響徹了原野,也跨越了時空。
這是先民的神杖,傳承了數百年,是神權的象徵。
在祭司團主導一切的部落時期,這把神杖就在祭司間代代傳承。而到了湖中都城建立後,這把神杖就一直保存在大神廟的總祭司團手中。當國王和總祭司團保持著親密的關係時,總祭司就會以守護神的名義把神杖賜予國王,宣示總祭司團的支持。
這種親密的關係就如同蒂索克和克察爾。而獲得總祭司支持的代價,就是王權的退步,神權的擴張。
實際上,在蒙特蘇馬另造神杖之前,這把唯一的神杖也代表著來自於神權的王權。歷史上的十五位阿茲特克先君,其中有一半都是祭司出身,或者是出身王室的祭司。
修洛特記得,國王曾經用過這把神杖,在聖城和祖父表演過神的交流。那時候,數萬武士都滿臉敬畏,低頭不敢直視。可見神權早已深入人心。
少年皺了皺眉,一想到神權和總祭司團,他就感到很棘手。
這種祭司的權威,並不是來自某一兩個人,而是整整一個階層。在這個時代,祭司是最有文化的階層。他們的權力來自對各種知識的占有,對祭神豐收葬禮婚姻儀式的舉行,還有對神話和天象的解釋。
祭司的權力,來自對文化的完全壟斷!
有了這樣的權力,祭司們就可以影響王室的繼承,分流城邦的稅收,占據大量土地和村莊,還擁有著大批追隨的武士,持續操縱著平民的人心。
少年作為聲名遠播的五級土狼祭司,他的麾下就有五百追隨武士。為了供養這些武士,他也必須獲得財富和土地。
「回去和阿維特好好商量商量吧。墨西加社會還處於百家爭鳴的文化啟蒙之前,華夏的文官制度是不存在的,連科舉的基礎都沒有。相比於階級固化的大貴族世襲,祭司團至少還吸收了一部分優秀的平民。」
「未來對於祭司們的權力,只能限制和引導,不可能完全抹去!」
少年正在思考著未來的規劃,卻聽到奧洛什的一聲輕咦。
「咦!修洛特,快來看,這是什麼?」
少年聞聲看去,卻看到百無禁忌的奧洛什正在蒂索克的身上摸索檢查。
他意外的從國王的懷中,摸出一大塊摺疊好的精緻棉布,上面滿是勾勒的圖畫和標誌,帶著胭脂紅染料的特殊香味。
這一大塊精緻棉布相當於三百可可豆,或者一百塊玉米餅,只有國王和大貴族才能把它當成記事的紙用。而胭脂紅染料的價格更為昂貴,堪比舊大陸的黃金。
「等這次回去,就研發造紙技術,給文化傳播提供載體。」少年思忖著。
隨後,他接過精緻的棉布並展開。這是一份巨大的設計圖,上面畫著一塊立體的祭石圓盤。
從距離標記中看,圓盤直徑約三米,高度約一米,盤頂刻畫著五個太陽的曆法祭圖。頂端再往上,是預計要放上去的守護神鵰塑,或者獻祭的石台。祭盤側面則是十六幅君王的戰鬥圖像,刻著高大威嚴的國王和被擊敗的渺小敵人們。
每個君王身上都帶著神靈的標記,如戰神的華麗頭飾,原初太陽的變幻煙霧,羽蛇神的三色長羽,還有死神的紅色長舌。前十五幅自然是阿茲特克歷史中的十五位先王,第十六位則是蒂索克自己。
君王的腳下,滿是跪倒或著死去的敵人。敵人們都有著不同的名字標識,象徵著君王所征服的城邦和土地。蒙特蘇馬腳下死去的敵人格外的多,密密麻麻的標記把場景寫滿。
而蒂索克的腳下,暫時只有兩個名字:希羅特佩克和奧托潘。不過他給自己留的空間很大,顯然有著遠大的抱負。
「這也是蒂索克堅持圍城的原因之一吧!」修洛特看著圖像上,早已畫好的奧托潘武士和標記,微微感慨。
即使捨棄了王旗,放棄了大軍,一路倉皇南逃,蒂索克也沒有放棄這份設計圖。密密麻麻的設計標記,顯示著他所投入的心血,他對神學的寄託。可惜,這塊歷史上有名的「蒂索克之石」再也不會出現了。
「歷史已經永遠的改變了!」轉念一想,少年又有些振奮。「現在是我們的時代!」
戰鬥結束,接下來便是整軍。
修洛特讓斯坦利收降剩餘的王室禁衛,這些武士的忠誠和戰力都是頂尖。也許,阿維特會以他們為種子,再次重建斷髮禁衛營。
他又讓奧洛什去整理三千王室直屬的武士,等會要帶著他們一起向北返回。
最後,他讚許了伯塔德的神射,並讓自己的武士長去挖坑,掩埋托特克的遺體。他自己則盤腿坐在地上,削出一塊木頭墓碑,再用小刀刻畫起方塊的漢字。
又過了一個小時。軍隊整備完畢,修洛特也準備返程。
他最後停留在托特克的墳墓前,看著沒有名字的墓碑。
「這裡埋葬著一位真正的武士。他有著最絕世的武藝,最純粹的心靈,還有面對死亡的美麗。現在,他已經為信念而死,請不要打擾他的安寧。」
這裡又有誰能真正看懂這上面的漢字呢?漢字無法速成,就連伯塔德也沒能學會多少。修洛特自嘲的一笑,這不過是寫給他自己的紀念。
最後,少年用手摸著自己的胸口。他無聲的問自己:
「我的信念是什麼?」
「我的信念也是守護。現在,我要守護我的父祖、好友、愛人、追隨者所有我所在乎的人。在未來,當我登臨王位,便是這片土地上的人民,這個國家與文明!」
他看著淺淺的墳墓,想起武士凝固的微笑,再次對自己發問。
「當抉擇出現時,我能為了自己的信念而死嗎?」
修洛特沉思片刻,設想著前路的艱難困苦,還有未來的疾病和殖民者。少年默默而堅定的點頭。
「我能。」他轉身離去,真正以武士和統帥的姿態。
四千大軍隨即開拔,往三日外的北方營寨而去。舊日已經落幕,新的時代正在開啟!